賀麟先生是德國哲學乃至西方哲學引入中國的倡導者、引領者、實踐者。我對這一點的認識是逐步加深的,也可以說,我是逐步才有了正確的認識。這與自己的學術認識和發展相關。
我1978年在社科院研究生院讀研究生,聽過賀先生的課,1981年畢業留哲學所工作認識了賀先生,聽說了賀先生許多與黑格爾哲學翻譯的故事。1996年我在《中國社會科學》上發了一篇文章《論“真”與“真理”》,指出應該把truth譯為“真”,而不是譯為“真理”,應該主要在“是真的”(is true)意義上理解truth。我探討的文本主要就是賀先生翻譯的《小邏輯》。這說明賀先生的工作對我是有影響的,而且由來已久。
在漢譯哲學著作中,陳康先生翻譯的《巴門尼德斯》是我讀得比較早的著作,對他關于“信達雅”的論述念念不忘。其實賀先生關于翻譯也早有論述,只是我最近才讀到,有些孤陋寡聞了。賀先生很早就在其翻譯的《黑格爾學述》的序中提出三條原則,其一、二兩條是關于學術論述和行文的,談到“應打破中西新舊的界限”,以“真理所在實事求是”為準則,“應打破文言白話的界限”,以“理明辭達情舒意宣”為準則;第三條徑直與翻譯相關:“翻譯應打破直譯、意譯的界限,而以能信能達且有藝術功力”為準則 。(賀麟:《<黑格爾學述>譯序》,載《黑格爾哲學講演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,第623頁。)這三條原則明顯談到“信”和“達”,也談及“雅”(“藝術功力”)。 賀先生提出這三條原則同樣因循嚴復的說法,而且早于陳康先生,只是由于它們不是在黑格爾的譯著中,后來賀先生又較少提及,結果沒有流傳開來,反而被忽略了。
這三條原則比較明確,賀先生關于它們的論述也非常簡單,不到一頁紙。但是在我看來,其中有豐富的內容。賀先生稱自己的翻譯“不拘泥于直譯意譯的限制”,自己的譯文有一些“不中不西亦新亦舊的材料和名詞”,“算不得直譯,亦算不得意譯”,而是“有時直譯以達意,有時意譯以求直”。對于其翻譯的優劣,賀先生明確地說:“以求真、求是的眼光去評判可也?!?(賀麟:《<黑格爾學述>譯序》,載《黑格爾哲學講演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,第623頁。)而且賀先生明確指出,這是為哲學翻譯設立的標準,(賀麟:《<黑格爾學述>譯序》,載《黑格爾哲學講演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,第624頁。)由此也顯示出賀先生的哲學意識,也是一種專業和學術的意識。
二十多年前我曾批評賀先生《小邏輯》的翻譯,說他把同一個Wahrheit譯為“真理”“真理性”“真實性”“真”等等,不嚴謹。(賀麟:《<黑格爾學述>譯序》,載《黑格爾哲學講演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,第623頁。)(王路:《論“真”與“真理”》,《中國社會科學》1996年第6期)近年來我在討論truth的問題時,也談到黑格爾在《精神現象學》中的一段譯文。這段譯文很短,同一個Wahrheit出現兩次,分別被譯為“真理”和“真理性”。我雖然不贊同賀先生的翻譯,認為應該譯為“真”,但是我認為,賀先生的翻譯表明,他認識到“這里所說的不是真理,而是真理性”。字面上我們可以說賀先生的翻譯不夠嚴格,但是這也反映出賀先生“在認識上的努力”,是“在理解‘Wahrheit’一詞上的一種進步”。(王路:《真、真理與真相》,《湖北大學學報》2018年第5期。)我說這話時尚未讀過上述三條原則。今天對照它們,我體會到,賀先生的翻譯體現了他所說的追求“真理所在實事求是”。他不會不知道這同一段話中是同一個Wahrheit,譯為兩個詞會有問題,但是他還是要這樣譯,這一定不是隨意的,反映出他的努力,對原著的理解的努力,對使中文再現原著思想的努力,因此有了“真理”和“真理性”的翻譯。
賀先生一生奉獻給德國哲學的翻譯和研究,他譯的《小邏輯》非常出名,也十分重要,影響了中國幾代學人。賀先生翻譯和研究黑格爾,可能與留學經歷和個人興趣有關,但是在我看來,更重要的還是源于他對德國哲學和黑格爾哲學的認識。他曾說過,英國哲學先引入我國,也容易些,德國哲學是后來引入的,理解上也難。他認為,一定要從斯賓諾莎和康德來理解黑格爾,也要結合黑格爾所處時代來理解黑格爾。而在關于黑格爾的研究中,他提出,要以《精神現象學》為基礎,以《邏輯學》和《小邏輯》為主干。這一認識是不是有道理乃是可以討論的,但是正因為有這樣的認識,賀先生特別重視《小邏輯》。他不僅翻譯《小邏輯》,多次修訂其翻譯,還寫論文、作報告、授課、講解和宣傳黑格爾的邏輯學。他培養學生從事翻譯事業,特別是翻譯德國哲學和黑格爾。薛華先生1962年起跟賀先生讀研究生,他說,賀先生“一再”向他“講述翻譯事業的重要性”,教導他一定“不要輕視翻譯,并說做學問要從翻譯一本書,寫一個譯序來起步”,強調要努力“學習德文,一定要達到使自己能夠直接從德文原文翻譯的程度,而且這不應當僅僅限于哲學方面,在文學上也應當進行嘗試”;賀先生還鼓勵他“努力達到用德文翻譯中國經典的程度,努力能夠用德文思維和寫作”;不僅如此,賀先生還讓他翻譯德國哲學,“親手對照德文對譯稿進行修改”。(參見黑格爾:《哲學科學全書綱要》,薛華譯,北京大學出版社,譯后記,第436頁。)梁存秀先生一直跟著賀先生學習和翻譯,和我說過許多類似的故事。所以,讀著薛先生樸素的訴說,我的眼前會出現一幅幅生動的畫面,賀先生獻身德國哲學和黑格爾研究的形象變得高大和豐滿起來。我也更加理解,為什么梁存秀先生晚年一再和我說,他要通過翻譯黑格爾著作集建立起一支翻譯隊伍,把賀先生開創的翻譯事業繼承和發展下去。這里有他的追求,也有賀先生的一生榜樣和精神感召,一如薛華先生說,賀先生的言傳身教足以使他“終生去追求,去享用”。(參見黑格爾:《哲學科學全書綱要》,薛華譯,北京大學出版社,譯后記,第436頁。)
我在哲學所20多年,常聽人們說“金岳霖賀麟傳統”。金先生以邏輯著稱,賀先生以《小邏輯》聞名。以我的體會,這個傳統體現的是邏輯與哲學相結合,而且是現代邏輯與德國哲學那樣的哲學相結合。離開哲學所20年,我越來越體會到,這是哲學所一個寶貴的傳統,應該繼承和發揚,也應該重視和珍惜。
掃碼在手機上查看